两个g的加速度

不適者的處女航

文/Whither

Feb 28, 1999

　　「出發了…別再閃躲……
　　　　出發了…別再閃躲……
　　　　　出發了…別再閃躲……
　　　　　　出發了…別再閃躲……」


　　不知怎地，標題曲《Maiden Voyage》 一開始的的四回主題合奏聲，那八個音符聽起來總讓我覺得像是如此呼喚著，遂胡亂地搭上這樣的歌詞。彷彿隱匿在風之縫隙裡的女神在耳畔的飄忽叮囑，既像祝福，又像無情的催促。


　　於是，在黎明拂曉前，出發了。鏘。


　　George Coleman的 tenor saxophone獨奏像是穿雲而出的第一道陽光，和煦而慵懶地灑在桅桿上。撕開黑暗後，光點浮動的帆跟著有了生命，曲著身子喚來結實的風。驕傲在帆上仰首，吞嚥著不捨的酸楚。這一去就不回頭了，是嗎？

　　如風似的小號聲則是回答。先是令人迷醉的海香撲面而來，暫時卸下最後一絲的猶豫，沈醉在那迎風昂揚的喜悅中。漂亮的疊句和爬音在桅桿間上下，鼓滿風的帆緣俐落有致地擊掌讚嘆，啪噠啪噠。卸開欖繩揮別了過去，向前航行。

　　Tony的鼓棒在海面上，像蛋糕師傅擠沙拉般輕巧地點出一個個細碎的浪花，撫過船緣後碎裂重組，泛成多樣的節奏。船身跨過一個又一個的浪頭，船櫓隨浪勢敲打，咚‧咚‧咚‧咚……。海水在琴鍵上流動如潮，像美人魚的溫柔手掌所划出的水聲與宛如發自海底神祕空洞的bass跫音構成了美妙的行進感。桅桿一側，船身滑溜似修長的美人魚尾，以即興的羅盤為依歸。海鷗也在空中劃出漂亮的弧，傍在兩側倚著海面低飛護衛。幽暗未明時出發的處女航，航向那目的同樣幽暗未明的彼方。


　　然後，毫無預警地，颶風來襲。


　　只見空中的雲迅速轉變流向，自四面八方向中心聚攏，效率極佳地將藍天遮蓋。鼓棒瘋狂地擊打，瞬時徐緩起伏的海面化為火燙沸騰的熱油。風勁淒厲，浪勢詭譎，柔和的海終於露出猙獰的面孔。海鷗歇斯底里的啼叫已成遲來的警鐘，帆的頑抗則是強弩之末。海面彷彿是由無形的力量拉扯著的被單。這是任誰都想蒙頭逃開的夢魘。

　　浪花竄起勢如餓狼，撲上身後則裂成一條條銀蛇，囓咬每一吋肌膚，竄入每一個毛孔，連潛藏在體內的最後一點力氣都要被掏空了。巨浪將船身拋入空中，沈重地墜下後暴起一陣獰笑。狼狽地從甲板起身確認了知覺，以為稍得喘歇，其實不然。又是一陣猛浪自身後襲來，世界再次傾斜，令人生懼的海所發動的慘烈革命未曾休止。難道就只能順著風勢，在渦流中打轉？

　　抗拒掙扎若只是徒然如薛西弗斯之岩，也只能咬咬牙握緊了欖繩，曲著身用全力頂負這無從卸除的命運。僅留一絲思緒，在低沈的心跳聲裡，聽取暴風眼中的平靜。


　　所以，體會了自身的渺小。


　　風，雨，浪，都停止了，這世界不可思議地完全靜默。海面如鏡，簡直像張力過大的水銀面般圓滑平整。原本教水紋縐褶的一切都被撐開，連絲毫浪的痕跡也未留存，除了漂浮的殘破物和禁不起翻騰的魚肚皮之外。船身的行進也停止了，但或許是正極為緩慢地移動著，何況海面上沒有任何波浪，以致於更無法分辨。在這樣連時間也可能凝滯的情況下，之前的一切竟彷彿未曾發生過般。

　　夕陽懸浮在水面上，先失去力氣的餘暉則滲入海裡，同情地依亂度而擴散。身體倚靠在影子上歇息，意識卻跌入海底，泛起無聲的漣漪。已經回不去了，可不是？

　　生命是如此渺小脆弱。究竟需要多少掙扎，多少犧牲？大地之母拉起她的低音弦為悼。非如此不可。水面上流動的光似帶著悲憫的聖者，俯視所有的殘缺。本來就是這樣啊。躲藏起來的風雖這麼論斷，卻也難掩不忍。琴聲溫潤海水，輕緩的浪花飄起，撫慰船身。看盡世事的老貝斯撥弄生命的智慧。海底湧出一個個細小的泡沫，迴繞上浮，匯聚所有的嘆息，向海面傾吐。小小的夢，小小的破碎聲。漣漪的弧緣湧現，交疊，而後在輕浪中消弭。終究是另一種形式的弱肉強食。


　　總之，適者生存。


　　不對勁。

　　空氣猶如豎直的針尖，周遭的溫度遽然滑落，海面不尋常地起伏，船身竟覺有些抖顫。恐懼硬生生剝開睡夢的殼，黑暗跟著醒轉。發酸的瞳仁顧忌地在海面上逡巡。水上飄搖的月色，拼貼出模糊的輪廓。在那之下，有什麼正在那裡不懷好意地凝視著，這點無須清醒也能確信。

　　驀地那黑影撕裂海水自月影中竄出。水花炸開黑夜，狂暴的風壓下只見一抹陰森的白牙。那是鯊。

　　鼓聲如鯊似在海中翻滾、旋身，冷靜地鵠候、撲襲，一次又一次吞噬我的存在。喇叭鼓譟追擊，貝斯撩撥，琴聲應和。在廣袤的海洋中諷刺地無處可逃。Tony的鼓技完全釋放鯊的野性，既教人駭怕卻又不得不敬畏讚嘆。但不，可不能認輸。畢竟這場戰鬥攸關著生存的權利。薩克斯風領頭反抗，貝斯鼓舞，琴音激勵。索性縱身入海，與其蜷伏在琴板上期待天擇的憐憫，不如躍上琴鍵面對面地向惡夢詰問：

　　　適者生存。什麼是適者？　　就是優勢，因為優勢遂得以生存。
　　　若無法取得優勢呢？　　　　很簡單，自然會將其淘汰。
　　　淘汰？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也就是消失，滅絕，死。

　　難道適者便不會消失？不會滅絕？不死？既然存在與死亡同等荒謬，這段不適者的航程仍須延續。這是無從迴避的爭鬥，即便敵手永遠是心底最深的恐懼。


　　最後，連鯊魚也跟著跳起了海豚之舞。


　　海風回復甘美，閃耀在旭日下的浪花燦如墜星，船帆穿透了黑夜揭開黎明。晦暗的部份已經褪去，至於將來的航程如何，則沒有心思去細想。

　　矯健的海豚冒出水面，躍得老高，水花在陽光照拂下燦爛奪目。那是生命的美妙。海豚們愉快地在船邊迴舞，此起彼落地叫喚著奇妙的話語。藍綠的海洋在眼前盡情地展現她的姿色。還有什麼不能忘懷？

　　就讓海引領著我，和自由自在的海豚一起，漂向夢仍存在的地方。


　　很難得看一次海。所以，想看海而又裹足不前的時候，我就會聽這張唱片。




Maiden Voyage
BLUE NOTE Records, CDP7 46339 2 5
recording date: May 17, 1965

1. Maiden Voyage（處女航）7:58
2. The Eye Of The Hurricane
　（颶風眼）6:02
3. Little One（渺小）8:50
4. Survival Of The Fittest
　（適者生存）10:08
5. Dolphin Dance（海豚之舞）9:18
All songs composed by Herbie Hancock

Personnel:
Herbie Hancock, piano
Freddie Hubbard, trumpet
George Coleman, tenor sax
Ron Carter, bass
Tony Williams, drums